“小满，你的红笔呢？”吴贤老师的声音第三次落下，不高，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凝滞的深潭。角落里，那个瘦小的身影猛地合上开裂的铁皮铅笔盒，“哐当”一声，像呜咽被骤然掐断。他深深埋下头，仿佛要将自己缩进无形的壳中。空气死寂，尘埃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。

就在吴老师心口发紧时，同桌的声音像一把小锥子，猝不及防地凿破了寂静：“老师，他爸妈都在外地打工！奶奶，前两天摔伤了腿，肿得老高，下不了地。”孩子的声音清脆响亮，带着不谙世事的直白，却像一块寒冰，“咚”地砸进吴老师心底，激得她胸口窒闷地疼。吴老师喉头微动，最终只轻轻叹了口气：“好孩子，先借小满一起用吧。”她转身走回讲台，步履沉重。

办公室里的酸涩感并未消散。指尖无意识划过桌面，吴老师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上次家访的画面：昏暗的老屋，墙壁上贴着几张褪了色的奖状，像几片被遗忘的枯叶。最醒目的位置，挂着一张小小的全家福。照片里，年轻些的父母正笑盈盈地举着一个瘦小的男孩，男孩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廉价的塑料圈，奋力向前抛着，咧开的嘴里缺了一颗门牙，笑容灿烂得仿佛能点亮整个屋子。那凝固的瞬间，充满了寻常人家喧闹的欢乐。如今想来，那塑料圈套住的，何止是地上的小玩意儿？分明是孩子心底一段被珍藏的、带着父母体温的暖光！

一个念头，被那照片上的笑容点燃，在吴老师心底悄然成型，越来越亮。她要把这圈暖光，重新带回这个孩子的眼前。

隔天下午，阳光正好。吴老师没有翻开课本，而是带着神秘的微笑宣布：“同学们，今天下午，我们上一节特别的‘实践课’——去操场！”孩子们面面相觑。到了操场，吴老师像变魔术般，从大纸箱里拿出崭新的红笔、橡皮、彩色的便签本、憨态可掬的小玩偶、亮晶晶的水果糖……五颜六色的“宝藏”被整齐码放在操场中央。接着，她分发了一大把套环。

操场上的空气凝固了一瞬，随即“哇——！”地沸腾起来！孩子们的眼睛亮得惊人，纯粹的喜悦瞬间点燃了空间。只有小满，像一只受惊的小鹿，下意识地缩向操场角落老槐树的阴影里。他惊疑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些对他而言近乎奢侈的物品，又飞快垂下眼帘，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。

“游戏开始！”吴老师的声音带着笑意。小小的操场成了欢乐的海洋。彩色的套环在空中划出笨拙而快乐的弧线。每一次套中，都引发一阵真诚的欢呼。这简单的快乐像温暖的潮水，冲刷着每个角落。

“小满，快来试试！”“该你了！”几个热心的同学不由分说，把他从角落拉出来，硬塞了五个套环到他冰凉的手心里。他被簇拥着向前挪动，双脚像踩在棉花上。他被迫抬起头，目光仓惶掠过攒动的人头和满地的物品，最终，像被磁石吸住，牢牢定格在垫布最中心——那里，静静躺着一支崭新的、外壳透着鲜亮光泽的红笔。那抹红色，刺得他眼睛微微发酸。

吴老师在不远处静静观察。她看见小满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，握环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，细微的颤抖传递着内心的波澜。他深深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胸膛起伏，仿佛吸进了整个操场的喧腾、阳光和期待。然后，他有些笨拙地扬起手臂，手腕轻轻一抖，彩色的套环在空中旋转，划出一道微弱的抛物线。

“啪嗒。”

一声轻响。

小小的套环，竟不偏不倚，端端正正地，套住了那支红笔的笔杆！

“哇——！套中了！小满太棒了！”

短暂的寂静后，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热烈、更响亮的欢呼和掌声！积蓄已久的热浪瞬间将小满吞没。同学们兴奋地涌上来，拍着他的肩膀，真诚的笑容和祝贺声将他紧紧裹住。小满懵了。他愣愣低头，看着地上那支被“圈住”的红笔，仿佛确认一个遥不可及的梦。猛地，他抬起头，目光急切地穿越人群，直直投向吴老师。

吴老师站在那里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慰，眼中闪着温暖的光，用力地、肯定地对他点了点头。

就在那一刹那！

那层紧紧包裹着他、坚硬冰冷的壳，被震耳欲聋的欢呼和那一个肯定的眼神，彻底震碎了！小满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，像秋风中的枯叶。滚烫的液体瞬间淹没了眼眶，积蓄了太久太久的泪水，如同决堤的洪水，汹涌而出，爬满了他的小脸。他没有去擦，任由滚烫的溪流冲刷着长久的委屈、孤单和此刻的激动。他只是深深弯下腰，用颤抖的小手，无比珍重地拾起了那支红笔。他把它紧紧、紧紧地攥在手心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，仿佛那不是一支笔，而是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，是他那颗在孤独中长久漂泊、终于触到岸边礁石的心脏。他小小的身体在人群里剧烈起伏，压抑的哭声混在笑闹中，却不再躲藏，带着一种释放后的奇异平静。

夕阳熔金，拉长了乡间小路上的影子。吴老师默默跟上了小满。推开一扇锈迹斑斑、吱呀作响的铁门，浓烈的中药味混着老屋的霉湿气扑面而来。昏暗的里屋，奶奶躺在木板床上，盖着薄被，露出的膝盖肿胀发亮。

“奶奶，老师来了！”小满快步走到床边。

老人挣扎着想坐起，被吴老师连忙按住：“您别动。”

小满放下书包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支崭新的红笔，献宝似的捧出作业本。“奶奶您看，”他的声音带着郑重的雀跃，“老师奖励我的红笔！以后我考得好，就用它给您画红圈圈！就像您给我画的那样！”他飞快翻到本子后面，一张小小的日历纸片上，日期栏里歪歪扭扭却无比认真地画着七个鲜红的小圆圈，旁边挤着一行稚嫩的字：“老师奖励小红花”。每一个红圈，都像一个小小的、执拗的太阳。

奶奶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抚过那些红圈，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，嘴角翕动，浓重的乡音喃喃：“好崽崽……好……老师好……”

吴老师站在床边。小满正踮起脚，努力模仿大人的样子，笨拙却无比专注地揭开奶奶膝盖上旧膏药的边缘，试图贴上一片新的。夕阳的余晖穿过小窗棂，斜斜地将奶孙俩依偎的身影放大，印在斑驳的墙壁上。一老一少，一躺一站，那剪影如同一幅天然的水墨，无声诉说着人间最朴素的相依与温情。

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小满汗湿的额发。一股暖流静静淌过心田。原来，教育的田野，从来不是单行道。当你以为只是播撒时，那些稚嫩的生命，早已用他们纯粹的方式——一个眼神，一次尝试，一份笨拙的感恩——将更丰厚的回馈，悄然种进你的心田。陋室里的夕阳，相依的剪影，日历上歪扭的红圈，都在无声滋养着师者的灵魂。

那枚小小的套环，套住的何止是一支红笔？它圈住了教室方寸间悄然弥漫的暖意，是漂泊心灵暂时栖息的港湾，是孤独童年里重新点亮的微光。

编辑｜周梦珍

一审｜周梦珍

二审｜吴   雷

三审｜皮江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