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老屋叫坳背，在通城县老黄袍乡石港村三组的大山脚下。那座大山俗名老哇尖，山下错落着几座小山丘。太公王仲庭当年闹革命，带着兄弟五人从松树坳迁来，若不生火做饭、不冒炊烟，外人根本不知这山坳里藏着人家。

从我记事的七十年代起，坳背住着四户人家，八十年代又迁来一户，三十多口人挤在山坳里，哪家都有四五个娃，多的人家竟有六个。傍晚或农闲时，晒谷场便成了孩子们的天地。我和伙伴们滚着铁环在田埂上追逐，铁环碰撞石子的叮当声混着笑声飘得老远；或是玩躲猫猫，有的钻柴房草垛，有的藏在老屋的门后，被找到时的惊叫能惊飞檐下的麻雀。谁家炒了大豆、玉米之类的零食，定会揣出来分着吃，你一粒我一颗，满嘴都是焦香。偶尔也有孩子打架，各家大人拉回自家娃说教几句，没过半晌，又在晒谷场追打嬉闹，仿佛刚才的争执从未发生。

那时家家粮食都紧俏，青黄不接的月份里，米饭总掺着大豆、红薯，有时索性煮些加了野菜的稀饭。即便如此，日子里也藏着暖。哪家大人要去镇上赶集，邻居定会主动帮忙照看娃；谁家水稻该插秧却缺人手，别家收工后总会扛着秧苗来搭把手。记得有年春天，邻居家的婶子生了娃，老妈连着半个月每天蒸好鸡蛋羹送过去，说是 “坐月子得补着”。

老爸那时是村支书，更像个领着全村人往前奔的领头雁。政府兴修水利时，他带头打石头、担土，家里人多分的任务也重，便安排哥哥姐姐跟着去担土。担一担土就发个竹制的排排当记号牌，有回村组干部悄悄多给了哥哥两个排排，被老爸知道后，当晚就把哥哥姐姐训了一顿，第二天又严肃地跟干部说：“不许搞特殊，不然可要按规矩处理。”

老屋的房子都傍山而建，后山是松软的黄沙土。有年连下大雨，后迁来的余五保家半夜突然塌方，黄土裹挟着泥水挤垮后墙，顺着大门口往外淌。我们几户人家男女老少全上阵，雨天里浑身湿透仍咬牙坚持，铁锹挖不动就用手刨，肩膀磨红了垫块布继续担土。土都堆到堂屋中间了，万幸没人受伤。整整五天，大家硬是把屋里的土全清了出去，事后才觉手脚酸痛、肩膀脱皮，可当时没人歇脚、没人喊累。这样共渡难关的事，在坳背数也数不清。

门前的梯田多是一二组的，农忙时总有人半上午、半下午来家里喝茶歇脚。老妈的水壶永远冒着热气，茶叶罐里总有新炒的茶叶。秋天她会晒菊花、炒豆子，做成菊花豆子茶存着，等来年农忙时，给干活累了的人泡上一碗，菊花的清香混着豆子的脆甜，喝下去浑身都舒坦。来家里的人总不断，有歇脚喝茶的，有找老爸办事的，有来调解家庭矛盾的，老妈的茶叶仿佛永远泡不完，水壶里的开水也总倒不尽。

腊月里的辞年最是热闹。进了腊月二十，各家就开始炸米泡糖、炸油豆腐，老妈蒸糯米做年糕时，邻居婶子会来帮忙揉面团，我家作了肉标丸子，也定会端一碗给他们送去。除夕夜是最热闹的最享受的时候，吃完团年饭，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提着布包挨家逐户地辞年，进门喊一声 “辞年啦”，长辈就往包里塞糖果、花生、米糖，布包很快就鼓囊囊的。大人们则互相串门送祝福送年货，这一家的稀罕物变成了大家的快乐分享，笑声在山坳里飘来荡去。

如今几十年过去，老屋的房子早已不在，可那些记忆却像后山的青松，在脑海里扎了根。滚铁环的叮当声、辞年时的糖果香、塌方时大家并肩担土的身影、老妈永远满着的水壶…… 都成了心头抹不去的暖……